三个职校生的人生歧路与身份共鸣(一)
来源:《野麦》
小谭:那个毕业证没有意义
2018年,小谭初中毕业,班上将近一半同学没考上高中。他从小偏科严重,离录取线差了20多分,选择了去广州读职校,模式是3年中专加2年大专。那个暑假,父母反复念叨:“你连高中都没考上,我们还供你继续读书,你应该知道感恩。”
职校生活很快让小谭失望,周围男生天天想着加女生微信,聊怎么能和女生上床,为了一局游戏输赢而大打出手。他本来和班主任关系不错,一次上课,班主任在讲台上笑着说:“平时女儿不听话,我抄起棍棒就打。”小谭有过被父亲拿着水管追着抽的经历,他无法认同一个会家暴的人,从此再也没有听过班主任的课。
小谭平时爱看历史,崇尚菲德尔·卡斯特罗。这位古巴革命家及领导人,年少时曾经带头反对有钱权的父亲,阻止虐待自己家的雇工。小谭常用名人故事激励自己,“要有坚持的原则,至少要正义和善良。”
小谭的母亲是一名清洁工,父亲是一名负责制作公交站牌的国企工人。在小时候,小谭很崇拜父亲,提起父亲的工作语气自豪。城市发生暴力事件时,父亲还曾不顾安危去维持秩序,是他心目中的英雄。
在他成年后的那个暑假,母亲要求他上交打工的工资,说把他养到18岁,他赚的钱应该属于家长。小谭不愿意,在家发了火,说供孩子吃穿本来就是父母的义务,父母却总把这些当恩赐,时刻提醒他要回报。他决定从家里搬走,在外租房住。
从十六岁开始,小谭就经常去打工,算上日结的零工,这些年他大大小小打过150多份工,短期的比如在售楼部里敲金蛋、做引导员、扮玩偶,长期的是做服务员、客服、酒店前台等。
他还进过两次厂,第一次是2021年,他进了东莞一家生产电池的电子厂。那个岗位只需要做一件事,就是把电池上端的两只极耳弯折到位,每天工作11个小时,成品是某知名品牌手机的一部分。
在工厂里,他遇到了很多同龄人。拣货岗位的女生在一所公立职校学幼教,但被学校用毕业证威胁,不得已来电子厂赚学分。搭档的男生也是职校生,一次次被学校送来工厂,干活懈怠。小谭虽然同情他,但线上积压货品太多,不得以向领导打了报告。替换来的男生年龄大一些,手脚麻利,他想读专升本,但家里已经有一个考上重点大学的孩子,父母认为他没必要再读,让他放弃。
小谭对这些人的遭遇感到愤懑又无奈,他不明白为什么学生要被不断派往工厂,为什么学历低就要被理所当然地放弃。在《机器零件的“真面目”:记录一个多月的电子厂打工生活》一文中,小谭写道,“我不禁想起了过去那些梳着杀马特头型,进厂打工的那些青年们。他们或是怀着一腔热血,想要赚钱给自己的家人更好的生活,又或是想要赚些钱让自己活得更体面,将自己的外表收拾得更漂亮些。他们怀着这大大小小的梦想,前去名为’流水线’这个地狱般的行业打工赚钱。”
关于杀马特,他说,“现在工厂里很难再看到那么鲜活的灵魂、那么有生命力的人”。后来,他自己也因为工厂需要正式工而被“清算”掉。
第二次进厂是2022年的夏天,学校要求进行一年的“实习”。这次他被分配在一个做电柜的工厂,负责打磨电排。电排是一个长四五米,宽30厘米的铜条,每次要用砂轮机把边角打磨圆滑,一天磨100个。纯金属的铜条很重,要不断搬上搬下,小谭每天都在体力透支的边缘,还要被人嘲笑太弱。而且和校招时承诺每天工作7小时且双休不同,工厂只许单休,每天强制加班。处在流水线的一环,面前只有数不清的金属条,小谭不知道电柜组装完长什么样,也不想知道。
一个多月后,小谭遭遇了意外,他的左手卷入砂轮机,拇指处被削掉了一块。血流得到处都是,他被送去医院缝了十几针,左手虎口至今不能完全张开,有些抓握姿势就会疼痛难忍。学校和工厂不愿多赔钱,还指责他为什么工作不小心。在小谭为自己据理力争的时候,父母却妥协了,劝他回工厂工作,让他不要和学校对抗。
小谭对父母心灰意冷,在孤立无援的绝望里,他从工厂辞职,并和家庭断绝关系。没有工作,没有了家,他并不害怕,反而觉得一身轻松。
他决定出去看看,一边打工,一边环游中国。小谭先是去了浙江的民宿做义工,又做了半年饭店服务员。每天摆桌、端菜,从早上8点干到晚上11点,客人多的时候要工作到凌晨。
他还记得,做民宿管家时,遇到了一个会跳舞的女生。店后面有一座小山,他和那个女孩并排坐着,聊文学、历史和其他爱好。“夕阳的红光照着女孩的侧脸,风吹拂她的头发。”小谭说那可能是他离爱情最近的一次。女孩送了他两本诗集,一本是卞之琳的,一本是佩索阿的。小谭觉得“没戏了”,在他的理解里,这两个诗人都是爱而不得,是女孩暗示拒绝他的意思。
后来,岛上来往船只的班次减少了,没什么客人,小谭也离开了。
在舟山群岛,小谭存够了一万块,启程去骑行川藏线。他在理塘经历了暴雨,患了几个星期的高原感冒,花光了身上钱,又因为总是需要推车,手伤复发。骑行1000多公里后,为了换一辆带电动的新车,他到了大理继续打工攒钱。他很认真地向我讲述,怎样做出一杯好喝的柠檬茶:“摇的时候幅度要大,但速度要慢,不然会产生泡沫。倒的时候也要注意,太慢会漏下小料,太快会积起泡沫,影响口感。”
后来,因为不满老板的苛责,小谭辞了职,身上只剩下200块。他并不焦虑:“目前的钱还能管四五天,古城外有个算命的,我可以跟着去摆摊。”一路上被拖欠工资、被骗的经历很多,但他都选择忘记。
前年六月,本应是小谭从职校毕业的时间。他没有回去,没有拍毕业照,也没有领毕业证。职校五年,小谭只有第一学期真正在学校上课,发现学不到什么后,他选择了其他的教育方式:去广州图书馆看书、参加公益活动、陪重症孩子做手工,帮助其他弱势群体。
“我不觉得那个学校教过我什么,那个毕业证没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