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觀察者網》看中國的國家-媒體複合體

從《觀察者網》看中國的國家-媒體複合體

作者:李厚辰 来源:https://tianjiancmp.substack.com/p/c9f

在上次分析館長「中國行」文章中,有一個關鍵結論:這毫無疑問不是一個自主個人的獨立行程,甚至不是一個典型的統戰邀請行程,而是館長被捲入了中國龐大的網絡民族主義宣傳系統。而這個系統的中心,就是我們上次提到的《觀察者網》,也是本文的主角。

簡單來說,《觀察者網》是中國一家民營媒體機構,其主要媒體平台為網絡,擁有自己的網站、短視頻、文章、長視頻等平台。這個網站在中國有驚人的流量和影響力,根據可查考的數據,2020年6月僅一個月,觀察者網的B站帳號就有3.7億次的播放。

但往複雜來說,《觀察者網》不管從人員、角色上,都在中國龐大的宣傳機器中扮演了舉足輕重的角色。在中國的體制中,以「國營—民營」二元結構去審視這些組織,恐怕會錯過其中關鍵的因素。而如果能讀懂《觀察者網》,對於中國當前的「官民複合體」會有更深刻的認識。

唯一擁有「採編權」的「民營公司」

用一個例子就可以道出《觀察者網》的特殊性——採編權。按照中國法律《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管理實施細則》第五條的規定

申請互聯網新聞信息採編發布服務許可的,應當是新聞單位(含新聞單位控股的單位)或新聞宣傳部門主管的單位。新聞單位是指經國家有關部門依法批准設立的報刊社、廣播電台、電視台、通訊社和新聞電影製片廠。控股是指出資額、持有股份占企業資本總額或股本總額50%以上,或出資額、持有股份的比例雖然不足50%,但依其出資額或持有股份已足以對企業決議產生重大影響。新聞宣傳部門包括各級宣傳部門、網信部門、廣電部門等。

《觀察者網》是一個非國有控股,且非上述任何一種媒體機構,按照規定,應該只擁有「互聯網新聞信息轉載、傳播平台服務」許可,而沒有「採編發布新聞」的許可。即便中國有新浪、騰訊、網易、阿里巴巴、字節跳動這些超大互聯網巨頭,他們的新聞網站也只能轉載各種官方文章。但近十年來,《觀察者網》卻一直在進行採編,並發布大量原創新聞。這家民營公司,竟然成為了中國網絡信息管理的「唯一例外」,足見其特殊。

為何會如此,恐怕可以回溯《觀察者網》的創立過程。觀察者網的出發點非常曖昧。從表面上看,《觀察者網》的運營主體是上海觀察者信息技術有限公司,這是一家私營企業。然而,深入挖掘其背後的結構,一條通往官方體系的路徑便清晰地顯現出來——該網站的實際運作方是上海春秋發展戰略研究院(上海春秋研究院)。這個研究院才是《觀察者網》真正的思想中樞和運營核心。

上海春秋研究院並非一個完全獨立的民間智庫,公開資料顯示,它隸屬於上海市社會科學界聯合會(上海社聯)。上海社聯是中共上海市委領導下的學術性人民團體,是黨和政府聯繫社會科學界的橋梁和紐帶,這清晰地表明了上海春秋研究院與官方意識形態管理體系的從屬關係。

此外,上海春秋研究院的創始人,同時為《觀察者網》總編輯的金仲偉,其背景也進一步印證了這種聯繫。金仲偉曾是上海官方媒體集團——上海報業集團(SUMG)旗下《東方早報》的副主編,擁有深厚的政府人脈。這種由前官方媒體資深人士創辦、並掛靠在官方社團組織下的「民營」智庫,來實際運作一個新聞評論網站的模式,本身就充滿精心設計的制度安排。

這種結構賦予了《觀察者網》戰略上的模糊身份。在西方分析語境中,媒體通常被劃分為國家媒體或私有媒體的二元對立結構——《觀察者網》則巧妙地遊走於兩者之間。它被廣泛認知為「私有」平台 ,卻與政府存在複雜的關係。以我們上次介紹的「復旦大學中國研究院(復旦大學中研院)」為例,《觀察者網》與其已經構成複雜的人事交叉關係。

《觀察者網》創辦人暨董事長李世默,是復旦大學中研院的理事會理事、諮詢委員會主任。 而復旦大學中研院的院長張維為,在《觀察者網》旗下製作的節目《這就是中國》擔任常駐嘉賓。復旦大學中研院的副院長范勇鵬,是《觀察者網》的專欄作家和課程講者。

而《觀察者網》創始總編輯金仲偉;上海春秋研究院副理事長沙燁;《觀察者網》旗下品牌「觀視頻」的CEO、製片人和主持人;上海春秋研究院研究員潘曉力;上海春秋研究院高級研究員韓竹;曾任《觀察者網》北京學術代表的上海春秋研究院執行院長李波,全都是復旦大學中研院的研究員。

《觀察者網》的「民營」身份非常模糊,其兼有國家智庫、高校智庫、社會智庫和和媒體的角色。但在經營上相對獨立。這種「附屬」而非「所屬」的關係,是理解其運作模式的關鍵,意味著《觀察者網》在日常運營上享有一定自主權,但在政治方向和核心議程上,與國家意志保持高度一致。

中國宣傳機器的完成式

中國的宣傳機器核心,當然是由中共中央宣傳部可以直接掌控的國家級媒體,包括《人民日報》、《新華社》和一眾地方的黨媒體。雖然這些媒體近年都加強了互聯網化的運作,但與一般公眾心態還是脫節,且因其減負的政治角色,在敘事上必須維持絕對「主流」和「正確」,靈活性和容錯空間都非常小,顯然不適應這個高速變化的互聯網時代。

而《觀察者網》就不同,台灣民眾和媒體人應該還記得,2018年大阪關西機場撤僑事件,台灣駐日本大阪經濟文化辦事處處長蘇啟誠,因為假消息帶來的巨大壓力,而自殺身亡。這一波假消息的發動機就是《觀察者網》。這種以假消息進行輿論炒作的手法,官媒親自下場當然不合適。

同樣的例子出現在對美關係上,中國官方與美國長期處於「鬥而不破」的策略,官媒還經常在一些關鍵週期釋放對美的親善信號——但在《觀察者網》卻可以無度對美國進行攻擊。例如,2021年加拿大人質事件中,《經濟學人》報導指出,《觀察者網》曾「造梗」嘲諷白宮聲明的hashtag,社群媒體閱讀量累計超過三億,展現出強大的媒體能力。這種通過網絡運作爆發強大流量的能力,也不是官媒具備的。

《觀察者網》的受眾也與官媒有所區分,因為官媒的風格,加上全國黨政機關的訂閱,其受眾主要是體制內人員,影響力很難向社會投射。但《觀察者網》則精準面向「年輕男性—技術民族主義」核心人群,根據第三方流量統計,《觀察者網》受眾男性占比約74%,以25到34歲為主。在意識形態競爭的「市場細分」裡,《觀察者網》抓住了最活躍、轉發意願最强的輿論「生力軍」,這類受眾的評論、二次創作、線下情緒反饋,都反向塑形成更大敘事。在中國的宣傳機器中,《觀察者網》據此可能掌握最關鍵的資源。

在兩相對照下,可以看出《觀察者網》與《人民日報》的分工與區別。《人民日報》是權威定調與制度性合法性的生產者,因而空間有限;《觀察者網》是網絡情緒與叙事框架的構造者,可以通過大量媒體行為實際執行宣傳意志。在突發或爭議議題上,前者的約束更强、節奏更慢;後者通過互聯網運作快速把複雜議題轉譯成可傳播的對抗性標籤,在完全符合官方意識形態目標的基礎上,引發社會更大的應和。

在這個基礎上,可以把《觀察者網》看作宣傳機器的某種「完成式」,在當前的互聯網上,重要的是輸出「敘事」的能力,簡單的事實無法有效傳達信息,官媒沒有實驗和完成「敘事」構築的能力。在整個宣傳機器中,《觀察者網》恐怕就是完成最關鍵的「敘事」步驟的角色。

《觀察者網》長期運營的敘事包括「美國衰落,社會撕裂」、「俄烏戰爭是因為北約東擴」、「COVID期間全球陷入混亂中國獨好」、「西方媒體對中國系統性偏見不可信」、「境外勢力介入2019香港反送中抗議運動顏色革命」等等。當然還有——「東升西降」。可以籠統地看為,這些敘事的集合就是所謂的「中國故事」。

說到這個話題,就不得不提及《觀察者網》創辦人——李世默在2013年TED上的演講〈A Tale of Two Political Systems〉。在這個演講中,他將世界簡化為中美兩種政治模式的對比,主張中國的「賢能政治」(meritocracy)在改善民生、選拔人才方面優於西方的選舉民主。

在此之前,李世默是一位與美國保守主義勢力淵源頗深的投資家,他所供職的「成為資本」(Chengwei Capital),在中國和美國都有複雜的政治關係。在創辦《觀察者網》之前,他曾經在北京奧運會前後投資了中國另一個反西方的民間網站《anti-CNN》,這個網站就是後來的《四月網》,中國著名的反西方媒體人司馬南就與《四月網》有著長期合作關係。

從李世默的經歷來看,他很早就將「講好中國故事」當作一門好生意,他不斷地下注與操作,最終成就了當前在中國宣傳系統中,掌握了流量、敘事發動機、龐大網絡的《觀察者網》。

國家-媒體複合體的灰域統戰

到這裡你已經可以瞭解,《觀察者網》不是一個民營網站,而是一個體系,在這個系統中,可見部分是其本身,又有復旦大學中研院、上海春秋研究院,其關聯對象包括中國外交系統的高志凱、俄羅斯的杜金(Aleksandr Dugin)等重要學者,外延是我們上篇文章提到的王驍、李翔、楊升。當然最末端,是台灣「歷史哥」李易修、「館長」陳之漢。

這不是一個民營、官營涇渭分明的結構。而是類似費孝通所言的中國「差序格局」的國家-媒體複合體。這個複合體從上到下灌注中共意志,不斷對外滲透。在這個複合體中的人,可以不具備官方身份(但其實每個人都有半官方身份,例如李翔是北京市朝陽區新聯會理事),甚至可以不與裡面的機構有正式僱傭關係,例如王驍已經從《觀察者網》離職。

這是一個被國家塑造,由《人民日報》提供強力正統性,並由國家力量背書的政治事業和生意,牽涉其中的人擁有三種關係和激勵路徑:一是直接僱傭關係,不管是受僱於《人民日報》下轄的《環球時報》、《觀察者網》,還是復旦大學中研院,或其相關智庫;二是政治身份延伸,在這個複合體上有大量平台和政治身份,不管是各個單位的理事、顧問,國家級評獎,統戰部相關平台的協力者,都可以為一個人提供一種政治身份;三是生意,背靠國家默許的政治話題和統戰目標,任何人隨其起舞,都可以獲得巨大流量。

因此形成一個由直接僱傭到項目合作,從《人民日報》的絕對體制內,到館長這樣台灣協力者的「差序格局」。而這樣的複合體,會需要一個「做市商」,毫無疑問就是《觀察者網》。不管是直接提供職位、搭建平台,還是通過自有流量分享給相關人,都讓這個網站成為國家-媒體複合體的樞紐,也無怪這樣一個民營網站,可以取得官家媒體才擁有的「採編權」了。

這為「反統戰」提高了難度,傳統「統戰」認定要求「官方」介入,如果一個台灣個人、機構與中國「官方」合作,則可以認定為「外國政府代理人」的敏感。但在國家-媒體複合體的背景下,從角色曖昧的《觀察者網》,到旗下更多關係人和協力者,從表層身份上看,這些企業是私營企業,這些人甚至是一個沒有官方身份的個體。從「官營-民營」的二元劃分來看,屬於絕對的民間。但以國家-媒體複合體來看,則屬於灰域統戰,與宮廟統戰、學生交流等一道,成為巨大對台統戰的一環。只是基於互聯網的信息化統戰,具有更高的效率和爆發力。

這需要改變「官-民」二元結構的視角,當然也為應對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不過這是我們未來可以繼續探討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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