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职校生的人生歧路与身份共鸣(二)
来源:《野麦》
兔麻麻:他们流的每一滴眼泪,我都感同身受
生活在河北的兔麻麻没参加过中考,初二上学期就辍学了。厌学情绪可以追溯到小学三年级的转学,她交不到新朋友,家里也没有可以讲话的人。父亲时常在外,母亲只是强调成绩。
她初中时还转过一次学,但那所学校风气不太好,每月都有打架事件。有一次,同学们在厕所门口打群架,她正好路过,询问了一下原委。后来班主任说,有人看到她和打架的人在一起,认定她参与了斗殴。她费力解释,没有人愿意听。她委屈又气急地在楼道里冲老师喊:“那我不上了行不行!”父母去找老师说情,但并不真正相信她。回家之后,兔麻麻把自己关进房间,没日没夜地睡觉、玩手机,尽情地颓废。
同期转校生里,在中考前被劝退的有六七人,她和另一个辍学的同学保持着联系。玩够了之后,大家开始思考前途问题。兔麻麻只有十三四岁,去面试网管都没人要,她找到了当地一所民办中专,据说毕业后可以拿到高中同等学力的毕业证。父母坚决不接受,希望她能回去读完初中。
后来她看到一篇文章,大意是讲两个中学同学,一个是好学生,大学毕业后想回母校当老师,但挤不进去;另一个是差生,早早进入社会创业,后来给学校捐了钱,还被聘为名誉校长。那篇文章让她看到一种可能性:丰富的社会经验,可能比学历更有用。她不想直接面对崩溃的父母,就把这篇文章抄了下来,放在床上,出门了。
兔麻麻如愿进入中专,选择了会计专业。在她对未来的展望里,用八年把这个专业学精,不会比那些上大学的人差。开学前,她就在家背基础知识,正式开学后,老师们没有心思教学,允许大家上课玩手机,只要别让巡逻的校长听见。
那所中专的学生背景各异,几乎都是初中辍学,有的已经成年,甚至有的刚出狱。男生女生都喜欢抽烟,厕所总是笼罩着一股烟味。年纪大一点的女生们常聊恋爱话题,也会私下交换避孕药。打架问题依然很严重,学生们是附近派出所的常客。
学校里十几岁的女生们,常常是大皮袄里面配紧身小裙子,挎一个毛毛大包,蹬一双10公分以上的高跟鞋。兔麻麻以前从来没有穿过高跟鞋,为了让自己合群,用零花钱去地摊上买了一双,每天痛苦地穿着爬5层楼上课。高跟鞋像一张学校里的通行证,如果不穿,就交不到朋友。
她学会了和同学一起,每天上课打牌、玩手机,中午吃完饭去理发店花10块钱洗头发、做造型,再回教室继续打牌。等到周末,大家就约着去网吧、台球厅、KTV和酒吧,偶尔争吵约架,不断循环。
这种生活不会带来真正的快乐,在百无聊赖里,她想去赚点钱。她找到当地兼职群,先去电影院发传单,卖矿泉水、送爆米花,传单发腻了就去做客服。两个多月后,群主说想在大学城组团队创业,做人力中介,兔麻麻立刻申请加入。
创业很顺利,大学城里永远不缺找工作的人,公司靠抽成每天能赚一两千块。她承担起了外联工作,在谈生意的时候,职校生忽然成了一种优势,很多小店老板会把大学生拒之门外,而将职校生认作懂得社会规则的“自己人”。
团队很快注册了一家人力资源公司,建了一个微信群叫“合伙人”。那时候,兔麻麻只有16岁。父母忽然不再因为她初中辍学而低头,还得到了别人的赞许,说她家培养出了一个创业人才。
在初创公司赚到钱后,团队出现分歧,兔麻麻也觉得厌倦,看不到价值感。中专第三年,学校要求全年实习,她决定去当地的动物保护协会做义工,把公司业务交接给了其他人。
她住进义工站,成了唯一的全职工作人员,每月只拿300块的餐补。平时工作琐碎,需要救助治病,筹措资金、义卖商品、办领养活动,还得照顾100多只兔子。但在帮助小动物的过程中,她第一次发现自己是有社会价值的。从前因为不是好学生,她不被学校认可,也不被家里认可。而在救助站,大家都会夸她,小小年纪就这么善良能干,这是她从来没听到过的肯定。
义工站常有大学生来做志愿者,她交到了很多朋友,也第一次萌生了考大学的想法。于是一边请家教,一边咨询政策,发现可以通过春季招生去全日制大专。当时知道这个路径的人不多,她报考的院校要招50个人,只有9个人报名。
她尝到了收集信息的甜头,进入大专后,没事就去看公示文件。有一次,她大着胆子打开了研究生的招生简章,发现大专毕业两年就可以考研。对于曾经初中辍学的她来说,原来读研并非遥不可及。
她的大专同学,很多人经历了高考的压抑,在学校每天抱着手机玩不腻,疯狂打游戏、刷剧。而此时的兔麻麻已经创过业,做过公益,反而成了学校里最努力的那一个。她经常把手机留在宿舍,一个人去图书馆看书。周围人觉得她生活太沉闷,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些她都经历过,也都玩够了。
她进步飞速,大一时考了一个非全日制的本科,毕业时拿到了文秘专业的大专毕业证以及汉语言文学的本科学位。她又考上了全日制的专升本,在当地最好的一本大学拿到了社会工作的本科学位,接着考上了北京高校的研究生。
学业上的顺利,她觉得和中专的经历密切相关。学文秘时,因为做过行政助理,对于大多数同学难以理解的学术概念,她已经在现实里历练过一遍。专升本的时候,相比于其他同学选专业的迷茫,她很清楚自己喜欢做社会工作。从那时候开始,兔麻麻每门功课都是前几名,还得了奖学金。
当地有一家服务于青少年的社会机构,通过访谈去了解那些涉案的青少年,为什么会盗窃、抢劫和斗殴等。兔麻麻跟随老师去实习,接触到的很多竟然是和她同一个中专的人。在看守所里,她作为记录员坐在那些学生对面,听他们讲起童年经历、学校生活和家庭关系,发现那些迷茫和当年的她一模一样。
“在访谈过程中,他们流的每一滴眼泪,我都感同身受……我知道自己差点也会坐在对面。”按照规定,作为记录员的她不能和学生对话。这让她很痛苦,她觉得自己比其他人更能理解他们,也可以帮到他们,却不能表达。
回溯过往,她发现自己的转折点就在于去走出去,做社会实践。家庭和学校曾是她仅有的生活范围,是她努力在更广泛的空间里得到了认可。研究生期间,她以职业教育为论文方向,去了一所中专做志愿者,带着学生们去做公益,希望他们也能获得价值感。
在硕士论文致谢页,兔麻麻写道,“第一次做志愿者的那个下午,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充实和价值:我的时间似乎第一次被这样有价值的事占满,我所有的忙碌都对社会有意义——而在此之前我从未感受到自己对社会能有什么意义,因为在以中职生的身份参与社会的过程中,我收到的多是排斥和躲闪。”